笔翠小说 > 都市小说 > 出嫁不从夫 > 第二章
    即便是不疾不徐的骑乘走来,金华到富阳也不过四、五天就该到了,可他们却足足走了十多天,原因无他,因为金禄太好奇了,只要碰上稍微新鲜一点的事物,或者壮观一些的风景,他就非得停下来看个仔细、玩个痛快不可。

    於是,满儿很快就发现了几件事。

    金禄的确是大富人家的独生儿,看他急著落跑随手撂进怀里的银票就知道了天爷,足有三万两之多耶

    幸好他没有富家子弟那种骄奢任性的脾气,也许天真了点,但绝不骄狂。

    偶尔让他睡野地里,他也能困得呼呼流口水;或者让他啃乾饶饯,他也是啃得不亦乐乎;颠上三两天在马背上,他居然若无其事得好像才刚上马背立刻又下来了似的;而且,承诺听她的就听她的,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会多吭上半声。

    可是

    唉他实在太擅长利用他那双纯真无辜的大眼睛了,只要让他盯上一时片刻,长长的睫毛再多扬上两下,她就不由自主地全面投降了

    「哇,好美柳姑娘,咱们停下来仔细瞧上一瞧好不好」

    「不好好吧」

    「咦那啥玩意儿怪新鲜的,柳姑娘,咱谬去喽喽吧」

    「不成好吧」

    「钦有庙会耶柳姑娘,咱们行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好吧」

    真没面子

    可是即使如此,她就是无法否决自己喜欢他的心情。

    因为

    「柳姑娘,我帮你买了几件袄裤,你快来穿穿看合不合适」

    瞧见金禄兴高采烈地抱著一大包衣物,连门也没敲就闯进她房里来,吓了满儿好大一跳,因为她才刚换好衣服。

    好险,幸好不是她穿一半的时候,否则她只好亲手杀了这个鲁莽的笨蛋

    「拜托,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我有替换的就成了,干嘛还要浪费钱多买呢」不过她刚刚忘了上门闩吗

    「因为我会热嘛」金禄状似无辜地指指身上的新袍衫。「瞧,我是为自个儿买衣服去了,可我又一想,我会热,你当然也会热呀所以就顺便帮你买两件薄些的嘛」

    的确是更热了,但

    「算了,既然都买来了,我只好穿了,可我先警告你,以後要买衣服买你自己的就够了,别再帮我买了」

    「好嘛」金禄彷佛很委屈似的低应。「不买就不买嘛」

    「不是我爱说你,」满儿忍不住又摆出「姊姊」的架式来了。「你总是这样乱花钱,就算你家很有钱好了,可那也是你爹辛辛苦苦赚来的呀除非你懂得赚钱,否则就没有资格乱花钱,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吗」

    「从来没有」金禄回得既迅速又斩钉截铁。

    满儿呆了呆,继而蹙眉,「说的也是,有钱人交的朋友同样有钱,怎会对你说这种话呢不过」她斜斜瞄过眼去。「如果我告诉你我家很穷,你会不想再跟我交朋友了吗」

    「为啥」

    欵居然反问她

    「这还用问吗因为富有人家大都瞧不起穷人家呀」

    「你会吗」

    「自然是不会」

    「那我为啥一定要会」

    满儿窒了窒。「我我也没说你一定会啊所以所以我在问你嘛」

    金禄耸耸肩,踱两步在靠墙边的椅子上落坐。

    「我交朋友是交人心,不是交银子,也不是交身家背景,更不分满人、汉人、蒙古人,只要不是假么三道的人,也就没啥好挑的了。」

    是吗他不交银子,不交身家背景,而且

    不分满人、汉人、蒙古人

    「那你」满儿乾枯的唇办。「当我是朋友」

    「那是自然,」金禄又堆满一脸纯真的笑容。「难道你不么」

    「无论我是满人或汉人」

    「只要你是人就成了。」

    这年的夏天跟往年一样闷热黏湿得令人厌烦,但此刻,满儿心头却仿佛有一股沁凉的清风吹过似的全身舒畅极了,鼻头也酸酸涩涩的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让她感觉很不自在地猛吸鼻子。

    她有一大家子「亲人」,也有一大堆所谓的「朋友」,却没有人真心视她为他们的一分子,事实上,她两边都不是人,而她甚至无法责怪他们。

    只有金禄,一个陌路朋友、一个年幼於她的少年,他从不过问她的私事,因为无论她是什么样的人他都不介意,只要她是人,他就真心诚意接纳她这个人为他的朋友,这样纯真又坦直,教她怎能不喜欢他,怎能不感激他呢

    「这城里你还有什么要看要玩的吗」

    「这儿哪有啥好玩儿的」金禄嗤之以鼻地说。「打来回儿就那么几条街热闹一点儿,所以我买了衣服就回来了。」

    「那我们吃过晌午饭就上路,可以吧」

    「呃你不要再买双绣花鞋儿么」

    「金禄」

    「好嘛、好嘛,不买嘛」

    真是教人又好气又好笑的

    不过,跟他在一起,还真是能让人没烦没恼,让她几乎忘了即将面临的考验,而且,倘若她熬不过那个考验,他的存在更是莫大的需要与安慰。

    「你你要直接上杭州去吗」在进富阳县城门之前,满儿突然停下马来这么问。

    一转眸便注意到满儿的紧张不安,两只小手扭得缰绳几乎要扯断了,可金禄仍是什么也没多问,只绽出明朗的笑容愉快地说:「不,我打算上鹳山去瞧瞧春江第一楼,晚么晌儿再回城里来歇一宿。」

    满儿很明显地松了一大口气,同时异常热切地提供她的服务。

    「好,那我先带你去客栈订下房来,傍晚你回来时就可以直接去休息了。」

    於是,躂躂蹄声中,两匹健骑先後奔入城门内,这时,正好是晌午前一刻,日头却不见半丝影儿,天色阴沉沉的,几许寒风萧素地卷过,有点悲凉,也有点无奈,就好似满儿的心,又酸又涩又苦,又无可奈何。

    故乡的冬,依然冷肃如昔呵

    「外公,我回来了。」

    「你回来干什么」

    「我我我是来告诉您,我现在已经是双刀堂的么仔了」

    「是吗多久了」

    「两年了。」

    「为什么这么久了还不能正式加入」

    「」

    「因为你找不到保人吗因为没有人敢保你吗因为你是」

    「外公」

    「唉,你走吧虽然我不恨你,但实在不想让人家知道你又回到家里来了,你应该明白,你你是这个家的耻辱呀」

    「可是,外公,我」

    「你走吧」

    「外公」

    「不要让我恨你,满儿。」

    「那那我走了。」

    「走吧啊,满儿」

    「外公」

    「不要再回来了。」

    金禄比预定的时间还要早回到客栈,满儿却已在他的房门口等著他了。

    转过回廊,穿过西跨院的小门,金禄一眼就瞧见的庭院中,满儿倚在柏树下,双臂抱紧了自己,好像这会儿已入冬,天气冷得她快受不了了似的,满脸的凄然无助更增添一股落寞寂寥,看上去宛如找不到家的迷路孩子。

    可当她一见到金禄,瞬间便恢复了平常的模样,甚至益发愉快到几近於夸张的程度。

    「你终於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改变主意直接跑到杭州去了呢」

    金禄正想说什么,她已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扯著他再走出西跨院。

    「来来来,我是地主,自然要好好请请你,不过呢嘿嘿嘿,不好意思,我的荷包不见了,所以还是要由你出钱,反正你钱多的是嘛,对不对」

    那天晚上,从不喝酒的满儿破例一杯又一杯的拚命往肚子里倾倒,而且叽哩咕噜乱七八糟的讲个不停,直到醉得差点淹死在酒壶里,才由金禄送她回客栈,并为她另外开了一间房,可是她却闹著不想睡,甚至还硬闯入他房里说要聊天。

    「哪你一定很想知道为什么我不回家睡吧」

    「不回去」金禄断然道。「除非我找著媳妇儿。」

    「那要是在杭州这儿找不著呢」

    「那就上苏州」

    「苏州也找不著呢」

    「继续往南找。」

    「若是怎么也找不著呢」

    「那那那我就出家当和尚去」

    「你在这儿干什么」

    「十六哥,我我」

    「你逃婚了」

    「你胆子可真大啊」

    「十六哥,你拜托你不要摆这种脸色好不好真的很可怕耶」

    「那你要我如何居然敢做出逃婚这种事儿,我摆这种睑色已经是很客气的了。」

    「你你不能这么说呀十六哥,是你不要,皇阿玛才丢给我的耶那我我也不想要啊那位蒙古公王好凶悍喔我不跑才怪而且,人家指定要的是你耶」

    「胡说,她与我素末谋面,怎会指定要我」

    「她说她要皇上所有阿哥中,功夫最厉害的那个嘛」

    「你的玩乐功夫最厉害,就是你了」

    「那当然咦不对,十六哥,人家说的是武功啦」

    「你就告诉她你最厉害不就得了无论如何,皇阿玛要你娶你就娶,哪儿由得你挑三拣四的。」

    「既然十六哥这么说,为什么十六哥自个儿不要十六哥都二十六岁了,早八百年前就该娶福晋了不是」

    「」

    「哈,我就知道十六哥没话说了,」

    「那你跑到这儿来又是干啥」

    「苏杭多美女嘛十六哥。」

    「你以为皇阿玛会让你娶个汉女」

    「皇阿玛後宫里不也一大堆汉女。」

    「那是皇阿玛,你没那资格跟皇阿玛比。」

    「那那大不了让皇阿玛削我宗籍为庶人嘛」

    「好吧既然你有这种决心,就随你了。」

    「谢谢,谢谢十六哥那十六哥,你不会」

    「我有正事儿要办,没那精神管你的闲事儿」

    「天恩浩荡,十六哥,天恩浩荡啊」

    「不过记住,过年前得回去。」

    「是、是,年前我一定回京里去。」

    「还有,无论在哪儿,碰上了我得装作不认识,知道么」

    「为什么,十六哥,是皇阿玛又差这你做什么事儿了么」

    「这你不必管,管好你自个儿就行了」

    「好嘛,不管就不管嘛」

    「记住,咱们不相识,」

    「记住了,十六哥。」

    正在收拾包袱的满儿再次被砰的一下开门声给吓了一大跳。

    「柳姑娘,走啦、走啦咱们上咦大清早儿的,你收拾什么包袱」

    「我说金大少爷,下次麻烦你先敲个门好不好这儿不是八大胡同,还由得你想进哪间房就进哪问房」满儿没好气地说完,再低下头去继续绑包袱。「你不是怕被熟人瞧见吗那当然是要赶紧离开罗」

    「甭了」金禄笑吟吟地摇摇食指。「我瞧见那出城去了,所以咱们可以继续好好玩玩儿了。」

    「玩」满儿双眉一扬。「你到底是来玩,还是来找老婆的」

    金禄拉开两边嘴角嘿嘿笑。「都有、都有,要找老婆也要玩儿。」

    两眼往上飞,「这真是好命耶」满儿喃喃道。

    「哪儿有」金禄大声抗议。「我也很辛苦耶还得自个儿出来找媳妇儿,我好可怜喔」

    可怜

    满儿啼笑皆非地看著他真的摆出一脸怨妇样给她看,然後眨个眼,他又嘻开那张嫣红诱人的樱桃小嘴儿。

    「走啦、走啦,咱们先搓早点去,我快饿死了啦」

    她想搓死他

    呃再想一想,她也很饿了,还是先搓过早点後再搓死他好了,

    之後,他们又在杭州逗留了好一段日子,金禄才郑而重之地宣布杭州没有他中意的媳妇儿,所以,他要移师到苏州去找美人儿。

    「你的武功是打哪儿学来的」吃食问,闲聊似的,金禄问起了这个问题。

    这会儿,他们刚来到苏浙边境瓶山下的一座无名小镇,很平常的一座小镇,没什么特别,也没什么吸引人之处,在这儿,纯粹只能打个尖而已,甚至连进食都仅有一家小小的、陈旧得教人有点恶心的小食肆

    「武功」两眼忽地闪出奕奕神采,得意之色立即浮现在满儿秀秀气气的脸蛋上,显得有些突兀和滑稽,「嘿嘿嘿怎样,我的武功不赖吧告诉你,我可是很辛苦才学来的哟」

    自离开金华之後,她一直以为很快就会碰上劫匪,因为金禄老是大而化之的不仅露财,也露金露银露珠宝,反正能露的他全露光啦没想到直至他们离开杭州城那天,才很不车的碰上了一大票不长眼的劫匪,好像该来的劫匪全都说好了在那时候才一块儿出场亮相似的,而且,他们不仅要劫财,也要劫色。

    当时,她立即施展出颇为自得的武功,可也满辛苦的才把那一班劫匪打得七七八八的倒了一地,因为她不但要分心保护金禄,而且对方的人数也实在太多了。

    不过

    「你不会也学过武功吧」她狐疑地反问。

    「别傻冒儿了,我怎会武功呢」金禄哈哈大笑。「我的玩乐功夫倒是一流的,你要不要试试看」

    说的也是,虽然当时她一直怀疑有人在暗中帮她,因为每一回眼看著她即将躲不过对方的攻击之际,仿佛就有神明相助似的,她的刀便会自己挥过去砍倒对方,而她也只不过是跟著刀跑过去沾沾光而已,说实话,她自己都觉得很莫名其妙。

    可当时金禄明明也只是抱头蹲在一旁骇得发抖,就差没吓出一身尿了,怎么想都不可能是他帮的忙呀

    嗯,说不定她的武功早已练到了「刀随意动」的最高深境界,自己却不知道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她不禁更得意了。

    「那倒是,像你这种富家太少爷自然不会想到要做学武那么辛苦的事,不过,我可是在八岁那年就跑到武馆里求他们收我为徒,以便以便」杀满人替娘亲报仇「呃,反正我就是想学武,不过,他们不肯收我,因为因为」他们不收满人为徒。「呃因为他们不收女徒弟。」

    说太多谎了,赶紧啜口茶遮掩一下微赧的神色。

    「其实,我外公和舅舅他们都会武功的,可是他们都不肯教我,因为我是呃,女孩子,」这倒是事实,因为柳家的武功只传子不传女。「可没想到连武馆也不肯收我。不过没关系,他们不收我,我不会自己偷学吗」

    她得意地眯了一下眼。「我外公他们练武是很秘密的,偷看不著,所以我就每天跑去武馆偷看他们练武,直到我十二岁那年,我多少会了一点儿,但都是很粗浅的手脚功夫而已。然後,也许是同情我,武馆里那位大我四岁的曹师兄才开始偷偷教我学武。」

    说到这里,她的眼神逐渐泛出一抹奇特的异彩,但是她自己并不知道。

    「曹师兄对我很好,真的很好,他不仅把他所会的武功全传授给我,而且常常在我受委屈时安慰我。我及笄那年,他还」唇畔悄悄逸出一丝甜蜜的笑容。「他还告诉我他喜欢我,当然,我也喜欢他」

    听到这儿,金禄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怱地掠过一抹阴驽。

    「所以在我被」赶出家门。「呃,离家独立时,我头一个就想到去找他,可是他却说」他不可能娶她,因为她是满人。「说他已经有未婚妻了。」甜蜜的笑容黯然消失。

    然而,不过一怱儿,她蓦地又扬起了坚强的笑容。「不过幸好,我对他的感情还没有到达那种非他不可的程度,所以我很快就忘了他了。」

    是吗

    那晚三更过後,夜已深沉,金禄却仍静坐在黑暗中,似乎在等待著什么。怱地,他再次悄然起身出房,跟在一抹身影後头来到瓶山的树林里,在白日里奇峰青翠的苍苍郁林,此际在浓浓的合影下却显得阴森骇人。

    隐身在巨石後,金禄依然默默注视著那抹身影在林问大哭大叫,顺便往某株倒楣的大树又踢又踹地出气真不知那株大树惹著她哪里了

    「混蛋曹玉奇,既然无心娶我,又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如果真心喜欢我,又为什么要在乎他人的闲言闲语我真的以为你是唯一一个不在乎我父亲是谁,也不在乎我是如何出生的,而只在意我这个人的人呀」

    「但是但是你却令我那么失望就算我也不是喜欢你到非你不嫁的地步,可你是我唯一仅有的朋友啊当你背叛我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失望吗我以为我这辈子真的不可能再找到任何一个真心对待我的朋友了」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明明不是我的错,为什么大家要把所有的过错全归咎在我身上呢」

    「我也想要有个人能真心对待我,不在意我是汉人、满人或什么乱七八槽人,他只在乎我这个人,真心爱慕我、眷恋我,愿意为我生、为我死,那么我也不会在意他是满人、汉人或什么乱七八槽人,我也会真心真意对待他,愿意为他生、为他死,可是」

    「我不配吗我真的不配得到这样一个人吗这样不公平,这样真的太不公平了啦」

    那样愤怒,又那样哀怨无奈的哭叫声在寒风夜雪中益发凄厉,金禄身形微动,仿佛想现身出去,却又在最後一刹那止住了,

    他继续默默聆听著。

    「没有人喜欢我、没有人关心我、没有人爱我,甚至没有人愿意接纳我,我到底还活在这世上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