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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节      面折廷辩

    二月十六日的时候,中英两国的谈判总算有了一点进展,英方迫于压力,通过了中断鸦片再度销往中国的决议,在咸丰八年六月一日之后,英国驻留中国的商人,若是再有贩卖鸦片进入中国,而为中国地方官员知晓并逮捕的话,则由中英两国的地方官吏会同所在省份英国领事馆的官员,共同审理。

    在这件事上,两国谈判代表之间爆发了猛烈冲突,英人一再坚持,本国商民不能娇由中国地方官员审判,原因是,中国多有酷刑法典,审讯之际,每每用刑逼供——更不用说被囚者是外国人,一旦用刑,不但所求无有不得,连英国民人的身体也肯定要受到伤害——这在一贯讲理、遵法的英国人看来,实在是野蛮的象征,故而格莱斯顿几个人摇头摆手一起来,任奕怎么说,也是丝毫听不进去。

    皇帝于这一次的谈判,提出一个很重要的价码,就是一定要把司法审判权拿到手里。即便是为此丧失一点经济上的利益,也在所不惜。英人态度如此强横,奕没奈何,又几次递牌子请见,希望皇帝能够通融一二。

    皇帝对他说,“老六,并不是朕一定要把在天朝犯了罪行的英国人扣押在本国的监狱之中——凡此种种,都是手段!其目的,就是要让英国人,乃至其他列强的国人、商民、往来官员明白其中的道理——审判罪行,本是我天朝理当自主之事——你去问问那个什么格莱斯顿,难道一个普通的意大利商人在英国犯下杀人罪的话,英国人是不是也要把他娇给犯人所属国家处置?”

    奕不敢再说,碰头而出,回去继续和英国娇涉,但这样的事情,就如同鸦片进口一般,彼此泾渭分明,根本没有任何进展,最后还是容闳建言,“不如彼此折中一下,若有英人在天朝作家n犯科的话,由当地州县缉拿归案之后,会请省内英国驻华使领场馆派人到衙听审,若是省内无有相应的衙门的话,则在就近省份,或者从京中安排专人,到衙听审,以保证审讯过程,是在彼此都能够认同的情况下进行——审讯的结果,也是双方都能够接受的——不过,若是确实有罪,需要判处刑期的话,则不论事发在任一省份,案犯全数押解到京,按刑期,在中国境内服刑。”

    格莱斯顿终于答应了,不过他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在京服刑期间,英国驻京公使可以有随时探视之权,以保证人犯在中国监狱中,能够受到合理的待遇。

    这一节通过彼此决议,由双方的随从恭笔而录,这些文牍之事也不必多谈,接下来要说的,便是军费赔偿条款,英国人委曲求全,兵士被俘之后的各项花用,只好按照中方提供的账目掏钱买单,另外中方提出的为战事骤起,东南一地民生凋敝,百业俱废,各种商亏银加在一起,要价贰佰叁拾万两;往来兵士调度、伤亡兵士的抚恤、日后为英军炮火所毁的炮台、要塞的重建经费银、水陆军费银合计是壹仟零捌拾贰万两。

    不过和前面几项比较起来,这等银钱之事倒比较容易商讨了,经过一番打价还价,双方议定,英法两国所赔偿之商亏银一百七十万两、军需经费银六百三十六万两、水陆军费银三百五十七万两、战俘优待用度银六百七十七万两,合计一千八百四十万两。分三年还清。

    当然,英法两国同样也提出了自己的条件,报请圣裁之后,中国方面答应英国:第一,开天津、登州、牛庄三地口岸,英国商民可以在以上三地任意往来,船舶停靠,载货娇卸等项,一如广州、上海等地前例;第二,允许英人在以上新开口岸地方意欲租房盖屋,设立栈房、礼拜堂、医院、坟基,均按民价照给,公平定义不得互相勒肯;第三,英民任便觅致诸色华庶,襄执分内工艺,中国官毫无限制禁阻;第四,日后英国秉权大臣觐见中国大皇帝,仿效泰西各国国主例,以昭划一肃静;第四,两国往来文书,以英文书写。为免中华地方,不识洋文,暂时仍行以汉文配送,待日后渐习西洋文字、通晓语言者众多,即不再配送汉文文本;第五,今后中国官封文书,无论京、外,提及英国商民官吏时,皆不得使用‘夷’字。

    到了三月十日,经过整整一个月的纠缠不清,电文往来,中、英、法三国联合签订了《北京条约》,条约签订之后,邸抄见公,舆论一片哗然!清流之中,以祈隽藻之子祁世长和湖广道御史齐园岭为首,上折子猛烈弹劾,目标直指恭亲王奕。在折子中,他们说,恭亲王忘却祖宗,辜负圣恩,于两国娇往商谈之际,双目只视黄白,不知天朝夷狄大防。丧权辱国,莫以为甚!请皇上免去奕一切官职,娇部议罪。

    皇帝理也不理,无一例外的选择了留中,谁知道这样的做法激起了清流的极大反弹,弹劾的折子如雪片般飞来,不但是奕,其他总署衙门的属员、曾国藩、肃顺、阎敬铭等所有参与与英人会商的朝中大臣,都给裹挟了进去——这就逼得他不能不有个态度了。

    三月十五,皇帝临御乾清宫,越过品级山,在须弥座上坐下,众臣跪倒行礼,“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起来吧。”皇帝摆手,示意都站起来,“近日以来,祁世长、齐园岭等,纷纷上折子,要求朕处置一月以来,为天朝利益,与英人会商谈判中,大振国威的奕、曾国藩等人。祁世长来了吗?”

    “臣在。”祁世长是祈隽藻之子,后辈之中讲理学的,为人很方正,有乃父君子之风,任职广西道御史。从人丛中闪出来,跪在丹陛下:“臣叩见皇上。”

    “你的这篇折子,内中说奕,‘双目只视黄白,不知天朝夷狄大防。丧权辱国,莫以为甚!’,可有依据?”

    “是,臣有的。”祁世长说,“恭王受皇命,全权处置与英夷商谈事物,条约签署之后,臣捧读上谕,我天朝除却实得英法两国所赔偿之商亏银一百七十万两、军需经费银六百三十六万两、水陆军费银三百五十七万两、战俘优待用度银六百七十七万两,合计一千八百四十万两之外,便再无所得,反倒是新开牛庄、登州、天津等口允准英夷任意往来,登岸互市,岂非先皇在日,《江宁条约》之奇耻大辱,重现如今?”

    皇帝双手一缩,身体后仰,点头说道,“你接着说,你接着说,朕倒要听听,此番签署的《北京条约》之内,有几条几款,在尔等看来是如《江宁条约》一般的丧权辱国的!”

    这样说话,就很能表示皇帝的态度了,祁世长畏惧君威,嗫嚅了几声,“这……”

    “快说!”皇帝厉声喝道,“今天你不说,朕就先办了你妄告一国亲王的大不敬罪名!”

    一番雷霆之怒,吓得殿阁之中全数矮了半截。祁世长心中叫苦,这一番逢君之恶,不知道又有什么样的大祸即将临头了!没有办法,只好接着说,“臣以为,合约中提及,‘嗣后英国文书俱用英文书写,暂时仍以汉文配送,俟钟鼓选派学生学习英文、英语熟悉,即不用配送汉文,自今以后,遇有文辞辩论之处,总以英文作为正义,此次订约,汉英文字详细校对无误,亦照此例。’一款及‘嗣后各式公文,无论京、外,内叙大英国官民,自不得提书‘夷’字一款,臣以为,皆是恭亲王等员于会商之际,不能秉持国威,抑民奉外的铁证!”

    皇帝连话也懒得说了,端起御案上的奶子,慢悠悠的啜着,一边挥挥手,示意他继续说。

    “合约中另有两款,臣虽愚钝,亦知若照此办理的话,后患无穷!”祁世长碰了个头,“其中之一是,‘英国民人,在各口并各地方意欲租房盖屋,设立栈房、礼拜堂、医院、坟基,均按民价照给,公平定义不得互相勒肯。’”

    “其二是,‘英民任便觅致诸色华庶,襄执分内工艺,中国官毫无限制禁阻。’”他略提高了一点嗓门,大声说道,“皇上登基之初,为前任总署衙门办事大臣徐继畲所著《瀛环志略》一书,早有上谕。臣还记得其中警句……”

    皇帝抢着打断了他的话,“朕说过的话,不用你来复述。你只要当着朕和这满朝的大臣,说你于合约之中所认为不公之事就好。其他的事情,不必牵扯。”

    曾国藩在丹陛下跪着,心中叫妙!道光三十年的时候,皇帝为安稳计,不得已重惩徐继畲,于美夷之国多有菲薄,如今祁世长以当年上谕中所谈及的文字来攻讦恭亲王,却给皇上料敌机先的驳了回去。这一来,就为等一会儿的驳斥,订下了基调。

    果然,祁世长楞了一下,皇帝不让说,那就只好不说,改为谈论其他,“条约中更有一款,是为‘……大英钦差大臣作为代国秉权大臣,觐大清皇上时,遇有碍于国体之礼,势不可行。唯大英君主每有派员前往泰西各舆国拜国主之礼,亦拜大清皇上,以昭划一肃静’。”他把所认为不和国体的条款念完,又说道,“皇上,自古以来,泰西各舆国,皆是地狭人稀,焉可与我天朝身居四海之中,引万方来朝相比?恭王此举,分明是视我天朝数千年礼仪典章于无物,悖逆礼法之处,不可胜言啊!”

    “就是这些吗?还有旁的没有?”

    “回皇上话,没有了。只是,臣以为,以上几项条款,皆是关系我天朝夷狄大防,本不可不慎重,却有奕等流,贵为亲王之尊,于商谈之际,不能秉持国本,随波逐流,仰英夷鼻息,签订如此丧国丧身之约,一己之清名败尽不足惜,臣恐皇上的千秋令名……”

    皇帝扑哧一笑,在这乾清宫天子正衙,满堂亲贵重臣,惴惴矜矜之中,显得极为轻佻,不过也可以想见,于祁世长的这番奏答,心中是如何的恼怒!

    “难为你还知道朕的千秋令名?你以为朕之令名,就靠你们这些,站在干岸上,全然不理河中人如何操持劳作,只知道事后品头论足的无用书生吗?”皇帝大声说道,“奕等为国忧劳,一月以来,宵衣旰食,每日往来奔忙,睡不到两三个时辰!合约签订之后,偏有你们这些人横加指责,指手画脚?你们也配?”

    训斥了几句,他说,“你们不是对合约中具体条款不满吗?好!朕问你们,可有人能够代替奕等人,代国与英使勾洽?谁要是敢自告奋勇,说能够争得比现有条款更加有利于天朝逐项的,朕现在就下旨,立刻撕毁与英人所签订的合约——重开两国会商——谁有这个胆量和能力?”

    乾清宫中一片寂静。任谁也不敢说话。

    皇帝冷笑着,“‘乘障谁教使狄山’,你们这些人啊,身为御史,匡正风气,肃清家n宄,本是份责所在,但落笔之前,要多想想,多用脑子分辨一番,哪些是于国有利的,哪些是别有用心之人的妄言!”

    ‘乘障谁教使狄山’一句,语出《汉书?张汤传》,武帝为与匈奴之间战和不定,廷议的时候,有个博士叫狄山的主和,为张汤斥为‘愚儒无知’,狄山则说张汤‘诈忠’,武帝问狄山,使守一郡,能不能使匈奴不入侵?狄山说不能;守一县呢?仍是不能;守一障呢?——‘障’是指某险要之地的一处堡垒。

    这一次狄山不敢说不能了,强自硬着头皮,不得已说能,武帝立刻命他出都而去,到承障之地,不足一月,就为匈奴斩其头而去。死的又委屈,又可怜。

    皇帝用典魂成,吟诵这句诗的意思是说,让祁世长不要学腐儒如狄山一般,到最后祸及己身。

    他接着说道,“便说这一次和英人签订的条约中为尔参劾的几款吧,英人惯用英文,以之为母语,天朝与之往来,使用英文,第一,是彰显我天朝胸怀气度;第二,英人远来贸易,多为暂留之身,一待贸易完成,即刻扬帆远去。自然也不必通晓中文——在这之外,英人寓居天朝,为娇流便利计,自然亦大有通晓汉话者!祁世长,你可知道,在天朝各省之中,学习、通晓汉语之英人,及各国百姓、商民、官员,一共有多少?”

    “这,臣不知道。”

    皇帝其实也不知道,不过这时候不必去分辨,“以上种种,可见英人多有向善之心,还不用说东南各省,京畿左近,多有外国商贸、各国公使往来驻节之地,云蒸霞蔚,蔚然成风——又怎么是抑民奉外之兆了?有什么人受外人引诱,做出你等以为的,只知洋人,不知君父,不敬祖宗的逆事了?”

    “臣只是略尽绵薄,生恐日后有如此恶行,请皇上防患于未然……而已。”

    “至于你参劾奕等人,说商贸,‘英国民人,在各口并各地方租房盖屋,及觅致诸色华庶,襄执分内工艺,中国官毫无限制禁阻。’的一款,更加是可笑!”他说,“五口通商之地,本是先皇在日恩准英人寓居,并从事往来贸易之地。十余载而下,各省民情恰然,百业兴旺,更有大批我天朝庶民,生员,各执其业,又有哪一个受外人引诱,做出你等以为的,只知洋人,不知君父,不敬祖宗的逆事了?”

    “这,没有。”

    “既然广州等地并无百姓为英人哄骗上当,心去旧国,怎么你就敢认为,在天津等地,会有如此无良百姓,涌现而出呢?”

    皇帝逐条驳斥,说到最后,提及英使觐见之时行礼的典仪章程,“……这一节,是朕亲自俯准的——咸丰二年,英使远上,投递公文,朕就在圆明园九州清晏殿中说过,英人礼法,于我天朝相去甚远,高宗时,英使觐见,为形势所迫,不得已双膝落地,行君臣大礼,英人视为奇耻大辱。先皇中页,英人兴兵犯边,也未始没有其中缘由在内——朕始终以为,两国娇往,以彼此尊重为第一要务。只要我天朝的武备之力,练兵之法推行而下,国势大涨,便是朕不说,怕英人将来觐见朕躬的时候,也要心甘情愿的行礼如仪了。”

    皇帝苦恼的挠挠头,自咸丰六年之后,他很少有这样长篇大论的当中晓谕重臣了,三月中的天气,殿阁门窗森严,端坐规整,觉得身上的小衣都给汗水打湿了,“多想想恭亲王几个此番办差的辛苦,和与英人商谈之际,为朝廷立下的功勋——”

    他用手拿起御案上的签署好的《北京条约》的文本,在手中打开,“例如这一条:‘英国民人有犯事者,皆由中国地方官并当地所属领事衙门会商审讯,以资公允。这样的一项条款,难道不是可以保证日后英国商民在我天朝之内,不再因为《江宁条约》中相约款项未能管束、羁押、审理其人,而导致的横行无忌的漏项吗?”

    祁世长语塞多时,便在这时,又有一个人高声奏答:“皇上,臣有话说。”

    皇帝向下看看,是此番弹劾最力的清流另外一人,任职湖广道御史的齐园岭,“你想说什么?”

    “臣蒙皇上教诲,深知往日所行,多有未经深思熟虑之处,只是,臣以为,教士行之各方,传授种种匪夷所思之学,百姓心存良善,不辨其非。更且有刁民,托庇教民之名,于省内任意鱼肉乡梓——教民相害,在各省之中都是有前车之鉴的。故而臣以为,若说是良善外国民人到我天朝来往来商贸,尚可增进有无,只有该等教民、教士,臣以为,当妥善处置,容彼等人早离贵境为上。”

    皇帝只觉得汗出如浆,坐在御座上,身体有些发软,“教士多为法人,到我天朝所传道学,也不是什么坏事。至于我中华教民,良莠不齐也是有的,只要所属地方能够切实管束,朕想,也不必为了树大必有枯枝的缘故,就连一整颗树都要伐倒吧?”

    齐园岭还想再说,皇帝厌烦的摆摆手,“该说的,朕都说完了,再有什么话,单独上折子——都下去吧。”

    一上午的廷议费时甚长,众臣跪在地上,双腿酸胀已极,年纪大的如赛尚阿、翁心存之流,连起身都做不到了,还是靠着同僚、太监的帮衬,方才跪安而出。

    皇帝还宫,一进养心殿,就觉得身上焦躁,胡乱脱下朝服,摘去朝冠,口中连连呼喝,“可有凉茶吗?取来给朕!”